十月末,田常葬礼完毕,秦孝公没有回栎阳,直接到了渭水渡口。
这次,他想在严冬到来之前乘船逆流而上,到雍城以西看看。到得船上,秦孝公对车英吩咐:“稍等一会儿。”船头车英指着北岸塬坡:“君上,内史来了,两个人。”孝公笑道:“就等这两个。半个时辰就完,误不了行程。”
秋霜已起,渭水两岸草木枯黄。景监卫鞅来到岸边,将马拴好,走向官船。景监低声道:“鞅兄,我再说一次。这次不行,你就只有回魏了。”卫鞅郑重点头,两人踏上宽大的木板上船。
车英在船头迎候,将两人领到船亭坐定。秦孝公见二人上船,从船舱来到船亭笑道:“时日仓促,我等边走边谈了。”转身对车英吩咐,“开船西上。”车英令下,桨手们一声呼喝,官船悠悠离岸,缓缓西上。渭水河面宽阔,清波滔滔,水深无险,罕见的良性航道。要是在魏国,这样的水道一定是樯桅林立船只如梭。可眼下渭水河面却是冷冷清清,偶有小船驶过,也只是衣衫破旧的打鱼人。茫茫水面,看不到一只装载货物的商船。
卫鞅凝视着河面,发出一声喟然长叹。
秦孝公道:“先生两次言三道,虽不合秦国,然先生之博学,我已感同身受。本公欲请先生任招贤馆掌事,职同下大夫,不知先生肯屈就否?”
卫鞅仿佛没有听见秦孝公说话,望着清冷的河面缓缓道:“渭水滔滔,河面宽阔,在秦境内并无险阻,乃天赐佳水也。何以秦据渭水数百年,坐失渔盐航运之利?关中川道,土地平坦,沃野千里,天下所无,何以在秦数百年,荒芜薄收,民陷饥困?”
景监一怔,生怕卫鞅又迂阔起来,仔细一听,都在实处,便不再言语。秦孝公不动声色地沉默着,他想听听这个蹊跷的博学之士还能说出什么来。卫鞅也似乎并没有注意秦孝公和景监的沉默,他继续面河问道:“秦地民众朴实厚重,又化进戎狄部族近百万,尚武之风深植朝野。秦国却何以没有一支攻必克、战必胜的精锐之师?”
景监不禁插话:“先生所问,君上日夜所思。大计何在?”
秦孝公目光锐利地盯住了卫鞅背影,向景监摆摆手,示意不要打断他。卫鞅转过身来正视着秦孝公道:“方今天下列国争雄,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。何谓国力?其一,人口众多,民家富庶,田业兴旺。其二,国库充盈,财货粮食经得起连年大战与天灾饥荒之消耗。其三,民众与国府同心,举国凝聚如臂使指。其四,法令稳定,国内无动荡人祸。其五,甲兵强盛,铁骑精良。有此五者,方堪称之强国。目下之秦国,五无其一。地小民少,田业凋敝;国库空虚,无积年之粮;民治松散,国府控缰乏力;内政法令,因循旧制;举国之兵不到十万,尚是残破老旧之师。如此秦国,隐患无穷,辄遇大战,立时灭顶之灾。”
秦孝公微微一笑:“一无是处,如何改变?王道?无为?仁政?”
景监看话题已经入港,着急道:“不行不行,都是亡国之道,先生岂能再提?”
秦孝公摆摆手道:“请先生继续说下去。”卫鞅神色肃然:“治国之道,强国为本。王道、仁政、无为,尽皆复古虚幻之说,与强国之道冰炭不能同器。君上洞察深彻,不为所动,鞅引以为慰。”
“然则,如何强国?本公并无成算。”
“强国亦有不同范式。魏国、齐国、楚国,君上以为哪一国可堪楷模?”
秦孝公精神陡然一振,目光炯炯道:“先生此言,大有深奥。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,心念尚不及此,敢请先生指教。”卫鞅正色道:“魏国乃甲兵财货之强,齐国乃明君吏治之强,楚国为地广人众之强。目下正在变法崛起的韩国,几与齐国相类。”秦孝公喟然长叹:“追及三强,嬴渠梁此生足矣!”
“然则,上述三强,皆非根本强国,不足效法也。”
秦孝公感到惊讶了。《求贤令》已经申明,图强目标就是要恢复穆公霸业,与东方诸侯一争高下。按照这样的目标,达到魏齐楚韩四国的强盛,应当就是很大功业了。卫鞅居然说上述三国不足效法,口气之大,当真蔑视天下。是这个卫鞅不知治国之艰难,还是真有扭转乾坤的大才?他在骤然之间弄不清楚,不妨先虚心听之,于是谦恭拱手道:“先生之言,使人气壮,尚请详加拆解。”
卫鞅面色肃然,侃侃直下:“三种强国范式之根本弱点,在于只强一时,不强永远;只强表面,不强根本。魏国在文侯、武侯两代,蒸蒸日上,真正强盛。自魏罂称王,魏国每况愈下。齐国这一代齐王强盛,之后必然衰弱。楚国自楚悼王以后,一直是外强中干,不堪真正一击。即或以目下正在变法之中的韩国而言,也是一代之强,甚至不出一代,便会衰落。此中根源何在?其一,变法不深彻。只涉表层,不及根本。其二,法令不稳定。前代变法,后代复辟,根基不稳,兴也忽焉,亡也忽焉!有此两大缺憾,岂能强大于永远,岂能成大业于千秋?唯其如此,三强四国不足以效法。秦国要强大,要从根本上强盛!”
秦孝公被这一番江河
三、肝胆相照 卫鞅三说秦孝公(1/4)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。